诗经两首
【译诗】
关雎
关雎鸟关关和唱,
在河心小小洲上。
好姑娘苗苗条条,
哥儿想和她成双。
水荇菜长短不齐,
采荇菜左右东西。
好姑娘苗苗条条,
追求她直到梦里。
追求她成了空想,
睁眼想闭眼也想。
夜长长相思不断,
尽翻身直到天光。
长和短水边荇菜,
采荇人左采右采。
好姑娘苗苗条条,
弹琴瑟迎她过来。
水荇菜长长短短,
采荇人左拣右拣。
好姑娘苗苗条条,
娶她来钟鼓喧喧。
蒹葭
芦花一片白苍苍,
清早露水变成霜。
心上人儿她在哪,
人儿正在水那方。
逆着曲水去找她,
绕来绕去道儿长。
逆着直水去找她,
像在四面不着水中央。
芦花一片白翻翻,
露水珠儿不曾干。
心上人儿她在哪,
那人正在隔水滩。
逆着曲水去找她,
越走越高道儿难。
逆着直水去找她,
像在小小洲上水中间。
一片芦花照眼明,
太阳不出露水新。
心上人儿她在哪,
隔河对岸看得清。
逆着曲水去找她,
曲曲弯弯道儿拧。
逆着直水去找她,
好像藏身小岛水中心。
(余冠英译)
【关于《诗经》的名称】
《诗经》大约成书于春秋中期,起初叫做《诗》,孔子曾多次提到这个名称,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司马迁用的也是这个名称,如“《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后来改称《诗经》,是由于汉武帝以《诗》《书》《礼》《易》《春秋》为五经的缘故。
【关于《诗经》中作品的产生年代】
经考定,《诗经》中的作品都是在周武王灭商(前1066年)以后产生的。《周颂》的时代最早,是西周初年的诗,是贵族文人的作品,以宗庙乐歌、颂神乐歌为主,也有描写农业生产的诗。《鲁颂》和《商颂》都产生在周室东迁(前770年)以后。
《大雅》也是西周时代的诗,祭祀和宴会的乐歌居多,还有几篇是叙述周室祖先的事迹和武功的,是我国上古仅存的史诗。《大雅》的作者也都是贵族文人,但对现实政治也有所不满,除了宴会乐歌、祭祀乐歌和史诗而外,也写出了一些反映人民愿望的讽刺诗。《小雅》产生于西周晚年到东迁以后,内容一部分与《大雅》相同,一部分跟《国风》相同,其中有不少好诗。
《国风》是人民大众的口头创作,是《诗经》中的精华部分,有不少篇章揭露贵族统治集团对人民的压迫和剥削,也反映了人们的劳动生产情况和爱情生活。常用复沓的手法来反复咏叹,一首诗中的各章往往只有几个字不同,表现了民歌的特色。
以上三部分,《颂》有40篇,《雅》有105篇(《小雅》中有6篇有目无诗,不计算在内),《风》的数量最多,共160篇,合起来是305篇。古人取其整数,常说“诗三百(篇)”。
【关于“诗六义”说】
“诗六义”的说法,是《诗大序》(又叫《毛诗序》)最先提出来的。这个提法又是以《周礼》“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的旧说为根据的,实际上是对《诗经》中作品的分类和表现手法所做的高度概括。风、雅、颂是诗的种类;赋、比、兴是诗的表现方法。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合称“六义”呢?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卷一)中是这样解释的:“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此说可供参考。 [4] [5] [6] [7] [8] [9]
【《毛诗序》(节录)】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长声)歌之,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反常);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
神,莫近(莫过)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使夫妇之道正常),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教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谲谏(用委婉的言辞劝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指衰世中的风、雅之作)作矣。国史(王室的史官)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注:“四始”,指风、小雅、大雅和颂。此四者,人君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衰。始,王道兴衰之所由。)
【《关雎》赏析(褚斌杰)】
这是我国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首篇。古代说《诗》本有“四始”之说,列《关雎》为“风”之始,故倍受重视,为大家所熟习。《诗经》的“十五国风”大多数是民歌,民歌作品本多男女爱情之作,《关雎》正是一篇产生于两千多年以前的古老的民间恋歌。诗中写一个男子思慕着一位美丽贤淑的少女,由于爱恋的深切,这位少女的形象反复在他脑中出现,使他不安,使他难以忘却。他幻想着终有—天,能与这位少女结为永好,成为夫妇,过上和谐美满的幸福生活。诗中所表达的感情直朴、真率,千年后读起来,还是那么清新动人。
这首诗有人把它分为四句一章,计五章;有人则把它分为四、八、八句,共三章。从全诗结构和内在脉络上看,分做三章则较适宜。首章见物起兴,直写自己的爱情和愿望。次章写自己的寤寐不忘。三章则写愿望实现时的欢乐之情,实际上是向往之辞。
全诗以滩头水畔的一对雎鸠鸟的叫声起兴,然后写出自己的一片情思。雎鸠,水鸟;古代传说它们雌雄形影不离。关关,指其一递一声的相和而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或者是作者的即目所见,或者解做以挚鸟为比,以挚鸟的求偶为兴,故前人对此有究属赋、比、兴何种手法的争论。实际上就诗中这两句看来,并不排斥是作者的实见之景,但对全诗来说,确也起着媒介、比喻、联想,以至象征的作用。因此我们认为正不必如此拘泥。一个青年小伙儿,见到河洲上一对水鸟的相亲相爱,听到它们一唱一和的鸣叫,自然会引起自己的无限情思,何况他心目中正有着一位所爱的人儿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向往着那位美丽贤淑的好姑娘,能够成为自己理想的配偶。细绎这四句诗,第一句“关关雎鸠”,是写传来的鸟鸣,是听;第二句“在河之洲”,是寻声而望,是所见;第三句“窈窕淑女”,是对自己倾心人之所思,是想;末句“君子好逑”,是主人公强烈的向往,默默的自我祝愿。虽短短四句,却极有层次,而语约义丰。 [4] [5] [6] [7] [8] [9]
第二章,以缠绵悱恻之情,直率地写出自己的追慕之心和相思之苦。这个青年男子所恋的乃是河边一位采荇菜的姑娘,“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一种水生植物,叶径一二寸,马蹄形,可食(见李时珍《本草纲目》)。“左右流之”,即顺着水流忽而侧身向左,忽而侧身向右的去采摘。“流,顺水之流而取之也”(朱熹《诗集传》)。正是这位采荇菜的姑娘在水边劳动时的窈窕身影,使他日夜相思,不能须臾忘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念)”极写他追求、想念的迫切心情;“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是写他相思之苦,已到了长夜不眠的程度。悠,长,形容其夜长不寐时绵绵不断的忧思。这里把两“悠”字,双双以感叹语气出之,着意加重了感情色彩,把长夜无眠、思绪万千以至难耐的相思之苦,都深深地表现了出来。
情到极处必生幻。紧接着第三章,突然出现了“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欢快、热闹的场面。这不啻是个戏剧性的转变。“琴瑟友之”,“友”,亲密相爱;以弹琴奏瑟,喻其相会相处时的谐和愉快。“钟鼓乐之”,则是结婚时的热闹场面。无疑这正是这位害相思之苦的男子对未来的设想,是他寤寐求其实现的愿望。幻想当然并非现实,但幻由情生,也是极自然的。而这位抒情主人公,却简直陶醉在预想的成功之中了。这一爱情心理的描写,正与《秦风·蒹葭》中的主人公追寻所爱不得,而出现了“宛在水中央”的幻影一样,富有浪漫情调。而其实这又正是对生活中所习见的爱情心理的深微的捕捉和真实的刻画。
古人在解释这首诗时,曾进行封建礼教的涂饰,或说它是“美后妃之德”,或说它是“刺康王晏起”,名义上是“以史证诗”,实际上是一种歪曲。但孔子在评说这首诗的风格特点时所说的两句话,确有一定见地,对我们仍有启发。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这首诗作为一篇爱情诗篇,它写思慕,写追求,写向往,既深刻细微,又止所当止。它既写对爱情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但又不陷于难以自拔的低沉哀吟。它感情率直、淳朴、真挚、健康,正是一篇古老而优秀的民歌作品。
【《关雎》赏析(聂石樵)】
《关雎》是《风》之始也,也是《诗经》第一篇。古人把它冠于三百篇之首,说明对它评价很高。《史记·外戚世家》曾经记述说:“《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又《汉书·匡衡传》记载匡衡疏云:“匹配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一般都是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他们的着眼点是迂腐的,但对诗的本义的概括却基本正确。问题在于它所表现的是什么样的婚姻。这关系到我们对《风》的理解。朱熹《诗集传》“序”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又郑樵《通志·乐略·正声序论》说:“《诗》在于声,不在于义,犹今都邑有新声,巷陌竞歌之,岂为其辞义之美哉?直为其声新耳。”朱熹是从诗义方面论述的,郑樵则从声调方面进行解释。我们把二者结合起来,可以认为《风》是一种用地方声调歌唱的表达男女爱情的歌谣。尽管朱熹对《关雎》主题的解释并不如此,但从《关雎》的具体表现看,它确是男女言情之作,是写一个男子对女子爱情的追求。其声、情、文、义俱佳,足以为《风》之始,三百篇之冠。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此后,人们评《关雎》,皆“折中于夫子”(《史记·孔子世家》)。但《关雎》究竟如何呢? [4] [5] [6] [7] [8] [9]
这首诗原是三章:一章四句,二章八句,三章八句。郑玄从文义上将后二章又各分为两章,共五章,每章四句。现在用郑玄的分法。第一章雎鸠和鸣于河之洲上,其兴淑女配偶不乱,是君子的好匹配。这一章的佳处,在于舒缓平正之音,并以音调领起全篇,形成全诗的基调。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统摄全诗。第二章的“参差荇菜”承“关关雎鸠”而来,也是以洲上生长之物即景生情。“流”,《毛传》训为“求”,不确。因为下文“寤寐求之”已有“求”字,此处不当再有“求”义;应作流动讲。这是以荇菜流动从而比喻淑女的难求。“求”字是全篇的中心,整首诗都在表现男子对女子的追求过程,即从深切的思慕到实现结婚的愿望。第三章抒发求之而不得的忧思。这是一篇的关键,最能体现全诗精神。姚际恒《诗经通论》评云:“前后四章,章四句,辞义悉协。今夹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乐之’二章之上,承上递下,通篇精神全在此处。盖必著此四句,方使下‘友’、‘乐’二义快足满意。若无此,则上之云‘求’,下之云‘友’、‘乐’,气势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争扼要法,其调亦迫促,与前后平缓之音别。”姚氏对本章在全诗中的重要性分析最为精当。应当补充者,此章不但以繁弦促管振文气,而且写出了生动逼真的形象,即王士祯《渔洋诗话》所谓“《诗》三百篇真如画工之肖物”。林义光《诗经通解》说:“寐始觉而辗转反侧,则身犹在床。”这种对思念情人的心思的描写,可谓“哀而不伤”者也。第四、五章写求而得之的'喜悦。“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都是既得之后的情景。曰“友”,曰“乐”,用字自有轻重、深浅不同。极写快兴满意而又不涉于侈靡,所谓“乐而不淫”。通篇诗是写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思念和追求过程,写求之而不得的焦虑和求而得之的喜悦。
这诗的主要表现手法是兴寄,《毛传》云:“兴也。”什么是“兴”?孔颖达的解释最得要领,他在《毛诗正义》中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所谓“兴”,即先从别的景物引起所咏之物,以为寄托。这是一种委婉含蓄的表现手法。如此诗以雎鸠之“挚而有别”,兴淑女应配君子;以荇菜流动无方,兴淑女之难求;又以荇菜既得而“采之”、“之”,兴淑女既得而“友之”、“乐之”等。这种手法的优点在于寄托深远,能产生文已尽而意有余的效果。
这首诗还采用了一些双声叠韵的连绵字,以增强诗歌音调的和谐美和描写人物的生动性。如“窈窕”是叠韵;“参差”是双声;“辗转”既是双声又是叠韵。用这类词修饰动作,如“辗转反侧”;摹拟形象,如“窈窕淑女”;描写景物,如“参差荇菜”,无不活泼逼真,声情并茂。刘师培《论文杂记》云:“上古之时,……谣谚之音,多循天籁之自然,其所以能谐音律者,一由句各叶韵,二由语句之间多用叠韵双声之字。”此诗虽非句各叶韵,但对双声叠韵连绵字的运用,却保持了古代诗歌淳朴自然的风格。
用韵方面,这诗采取偶句入韵的方式。这种偶韵式支配着两千多年来我国古典诗歌谐韵的形式。而且全篇三次换韵,又有虚字脚“之”字不入韵,而以虚字的前一字为韵。这种在用韵方面的参差变化,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和音乐美。
对《关雎》,我们应当从诗义和音乐两方面去理解。就诗义而言,它是“民俗歌谣”,所写的男女爱情是作为民俗反映出来的。相传古人在仲春之月有会合男女的习俗。《周礼·地官·媒氏》云:“媒氏(即媒官)掌万民之判(配合)。……中春(二月)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不禁止奔);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关雎》所咏未必就是这段史事的记实,但这段史实却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男女相会、互相爱慕并希望成婚的心理状态和风俗习尚。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是社会生活,对社会风俗习尚的描写能更真实地再现社会生活,使社会生活融汇于社会风习的画面中,从而就更有真实感。《关雎》就是把古代男女恋情作为社会风俗习尚描写出来的。就乐调而言,全诗重章叠句都是为了合乐而形成的。郑樵《通志·乐略·正声序论》云:“凡律其辞,则谓之诗,声其诗,则谓之歌,作诗未有不歌者也。”郑樵特别强调声律的重要性。凡古代活的有生气的诗歌,往往都可以歌唱,并且重视声调的和谐。《关雎》重章叠句的运用,说明它是可歌的,是活在人们口中的诗歌。当然,《关雎》是把表达诗义和疾徐声调结合起来,以声调传达诗义。郑玄《诗谱序》云:“《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